中国的文人闲情博雅,喜欢文玩,已经成为了历史的文化传统。尤在至今非远的明清两朝,能工巧匠们应运而生,巧思杰作,令人趋之若鹜,留下了许多佳话。这些能工巧匠,如制壶的供春,作玉的子岗,造砚的顾二娘,皆一时之名手。时至今日,对于他们留存下来的作品,虽然我们看得见,有时也摸得着,但对于他们的真实情况,却往往如雾里看花,难说其详。
前时读《湖社月刊》影印合订本,见辛未年(1931年)金潜庵写一短文《清顾二娘制凤砚》,并配有顾二娘制凤砚的拓片,注明藏品为金潜庵所藏,甚奇之。
金潜庵者,即金开藩(1895—1946年),号荫湖,祖籍浙江吴兴。北京绘画界师爷级人物金城的长子。他工书善画,能承家学。1926年9月金城去世后,在其入室弟子陈缘督(梅湖)的提议下,由金开藩继承父志,会同其父的其他弟子惠孝同(拓湖)、赵梦朱(明湖)、陈少梅(升湖)、李五湖等,在金城故居钱粮胡同14号组织画会,即湖社。《湖社月刊》即该画会的刊物,由金开藩主办。金城是当代鉴赏家王世襄的亲娘舅,所以金开藩是王世襄的表兄。
“清顾二娘制凤砚”
金潜庵的短文《清顾二娘制凤砚》曰:“清顾德麟,苏州人,琢砚自然古雅,名重于世。媳邹氏能传其艺,尤工辨石,人称顾二娘。非端老坑佳,不肯奏刀。其辨石之法,以脚尖点石即能知之。其艺之精,可想故;其所制砚,艺林宝之。”(《湖社月刊》第47册,总768页,天津古籍出版社。)
这段文字很重要,让我们知道了以下三点:其一,顾二娘是苏州琢砚名师顾德麟的儿媳,本姓邹。其二,顾二娘不仅是琢砚高手,而且尤其擅长辨别端石材质的优劣。她辨石的方法有点儿邪乎———“以脚尖点石即能知之”。到底是用耳朵听,还是用眼睛看?就含糊不清了。其三,“非端老坑佳,(她)不肯奏刀。”这一条,对于后人鉴定顾二娘砚台的真伪,的确是能派上用场的。
金潜庵的资料来源可见民国赵汝珍著《古玩指南》一书,云:“顾二娘,德麟子妇,姓邹氏。传德麟之艺,以制砚称,非端溪老坑佳石不肯奏刀,其辨石之法以鞋尖点之即能知之。”又:“顾德麟,苏州人,号顾道人。工琢砚,自然古雅,名重于世。德麟死,艺传于子,子不寿,媳邹氏传其业,尤工辨石,所称顾二娘者是也。”而《古玩指南》的资料,显然来源于清嘉庆二十五年(1820年)出版的《吴门补乘》,所说内容亦大同小异。
再看金开藩所藏的这方顾二娘凤砚的拓片:凤首在上,凤羽招展,构思巧妙,十分华美。有藏家楷书记事镌刻于背面,落款则在砚台的侧面,四字篆书“顾二娘造”。
又见《湖社月刊》第48册、总790页载“清顾二娘制凤砚”拓片照片,注明系张岱杉先生的藏品。张弧(1875—1937年),原名毓源,字岱杉、戴三,别号超观。浙江省绍兴府萧山县人,晚清及民国政治人物。
张岱杉所藏的顾二娘凤砚,凤首也在砚台的上方,凤羽犹如游手拥抱着砚池,而在砚池的中央,镌刻的落款是六字篆书“吴门顾二娘造”。从字体上看,与金开藩所藏的凤砚,风格极相似,应该是出自同一手。砚底有多字,有“莘田研铭”、“黄任”等,可知是清初文人黄任的旧藏。
“清顾二娘蕉月砚”
《湖社月刊》所刊以上两方“清顾二娘制凤砚”,今已不知花落谁家。但,莘田黄任这个历史人物,确是我们后人了解顾二娘真实背影的重要窗口。而且,有关顾二娘的历史资料,也大多是出自黄任的诗文之中。
黄任(1683-1759年),字莘田,号香草斋、十砚斋、十砚先生,福建永福人。善诗,工书,临池之余尤嗜砚。曾任官广东肇庆府四会县,兼知高要事,勤于吏事,有能声。高要县为宋代端州所在,以端溪石著称。所藏佳石多付吴门顾二娘手琢,自为题铭,品其甲乙。其诗秀韵独绝,细腻温柔,为世所称。
黄任生于清康熙二十二年(1683年),辞世的时间是1759年,即乾隆二十四年,而顾二娘与黄任是同时期的人,且早于黄任辞世,所以我们大致可以判断顾二娘生活在康雍乾这一时期,即,清初向清中期过渡时期。
黄任是来到苏州以后才认识顾二娘的,随后他们成为了朋友。黄任写给顾二娘一首诗流传很广。诗云:“一寸干将切紫泥,专诸门巷日初西。如何轧轧鸣机手,割遍端州十里溪。”黄任还将此诗刻于砚背,以作纪念,并名此砚为青花砚。清人林在峨在《砚史》中曾予著录。大文人袁枚也在《随园诗话》中载此诗。顾二娘死后,黄有诗吊之,中有名句云:“谁倾几点梨花雨,一洒泉台顾二娘。”
黄任当年所藏的顾二娘手琢端砚到底有多少?没人说得清楚。今天的人们鉴定顾二娘砚台的真伪,其标准器就是黄任旧藏的“清顾二娘蕉月砚”,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。此砚系长方形端石,高2.0公分,纵14公分,横9.6公分,色青黑泛紫。砚面凿凹池为月形,并雕二枝蕉叶交错掩映其上。砚背浅浮雕老僧坐蒲团抱膝读经像,隶书诗铭:“危坐觉蒲团,不是逃禅醉,片石旧精魂,三生成妙谛,秋月印昙心,春云凝道气,抱膝默无言,谁解西来意。莘田黄任。”下款:“吴门顾二娘制”。右下钤有“黄氏珍藏”章。
当代作家张中行先生(1909—2006年)也是爱砚成癖,对顾二娘念念不忘。
1976年张中行住苏州,有一次路过阊门,追忆起顾二娘,便走进了巷子。于是写了《顾二娘》:“沿街左右看,出南口是金门,觉得一掠而过礼太薄,小工艺作坊绝迹了,顾二娘的故居自然更找不到。幸而巷中间靠东面有个井,大青石盖顶,石上有四个圆孔(依北京习惯应名四眼井),容貌还很古,如果它的生年不晚于清初,那就可以推知,顾二娘是常到这里汲水的。如果晚于清初,那就发思古之幽情,只能幽到‘曾在此巷住,曾在此巷走’,一井扩大为全巷,渺茫多了。我是希望不晚于清初的,因为曾诌《苏州记游》杂诗,其中一首是:‘又入阊门信步行,专诸巷口日初生,雕龙妙手知何处,故井空余洗砚情。’如果井是乾、嘉年间物,第四句以及其中的‘情’就无法安排,那韵事就成为憾事了。”此文收录在他的《负暄续话》一书中。